疫情之下，該換個活法了，許多外貿企業這么想。

從春節前開始，新冠肺炎疫情讓外貿企業不得不打了個“全場”：上半場是中國企業無法復工復產，擔心海外訂單無法按時交付；下半場是海外訂單找不到了。

疊加海外開工不足、國際運力短缺、供應鏈時效和成本發生較大變動、客戶違約風險大大提高等風險，“春節至今就是水深火熱，完全沒有喘氣的機會。”一家上海的外資電梯企業的全球采購負責人說。

多家外貿企業告訴記者，今年預期銷售下降20%~50%不等。目前大家都在調整發展思路，思考度過危機的方案。降低預期、抱團取暖、苦練內功……爭取企業不要出血，不要傷筋動骨，不要失去活力，時刻關注市場找到機會。

最嚴峻挑戰：訂單下降，貨發不出去

“這大概是我做外貿以來，遇到的最嚴峻的考驗了。”上海德菲勒國際貿易有限公司（下稱“德菲勒”）副總經理說。

德菲勒是河南永通鋁業有限公司于2014年設立在上海外高橋的貿易公司，主營鋁板、鋁卷的出口業務，去年出口6000多萬美元。

2月，德菲勒迎來了訂單的小高峰。因為中國春節假期的影響，國外客戶的庫存消耗得差不多了，所以迎來一波補貨高峰。但3月公司要發貨了，卻遇到國外疫情加重，貨發不出去了。

德菲勒目前的境遇是：20%的訂單客戶要求延期發貨，30%的訂單客戶要求推遲生產。至于退單，有，但很少。原因是客戶下單后，鋁價下跌得厲害，“這段時間鋁錠大約1噸跌了2000元，所以客戶寧愿棄貨，損失一兩萬美元預付款，也可以少賠點”。

訂單的變動，讓德菲勒的現金流壓力加大。李某說：“2月我們接單量在6000噸，市值近8000萬元，20%暫停發貨加上30%推遲生產，就是4000萬現金流受影響。”

到了3月，德菲勒的訂單少了，業務量同比下降30%~40%。隨著疫情的持續，他預計降幅還會進一步擴大。“我們預期今年整體要下降20%~30%。”

不僅是有色金屬，包括服裝、日用品、汽車等行業都表示影響較大，全年銷售預期下降20%~50%不等。

上海新聯紡進出口有限公司（下稱“新聯紡”）年進出口貿易量13億美元，其中出口為主，貿易量達10億美元，也是H&M、ZARA等快時尚品牌的供應商。

“所幸第一階段（2月）沒有一張訂單取消，沒有客戶找我們索賠。”新聯紡總經理陳崢說，因為客戶關系好，且客戶短期無法找到替代，所以2月的訂單是延期交付的。為了最大限度減少延期的影響，新聯紡還把海運改成空運。
陳錚說，這個階段擔心的是供應鏈無法修復，客戶離開。所幸中國疫情被及時控制，“本來以為影響有限，沒有傷筋動骨，4、5月就可以恢復原來的節奏。”

但變化發生了。3月初，隨著疫情蔓延，國外客戶突然說不敢要貨了，因為衣服剛上貨架，商場關掉了。之前延期運來的服裝只能放在倉庫里，等明年再賣。

客戶不下單，供應鏈就停下來了。陳錚說：“緬甸、柬埔寨的工廠還在做，但都是在手的尾單，做完就沒有了。”

新聯紡3月份的出口數據比去年同期下降了超過50%。“去年一個月出口8000多萬美元，現在一個月少了5000萬美元。”陳錚說。

一家主營卡車整車和零部件進出口的供應鏈企業董事長對記者表示，去年該企業銷售額5億元，今年預期下降30%~40%。“我的利潤之一在出口退稅，但是貨卡在中間出不去，目前有價值兩三千萬元的貨放在上海的碼頭，得有出去的船才能報關，沒有報關就沒辦法退稅。稅率是13%，這就壓了三百萬左右的資金。”

上海然辰國際貿易有限公司規模不大，主要通過亞馬遜等平臺經營衛浴、日用消費品、服裝等2C的出口業務。以衛浴的燈鏡為例，該公司事業發展部經理方宇說，年前在亞馬遜的銷量節節攀升，每月銷售額20萬美元左右。但因為過年和疫情，供應商交不出配件，工廠不能完成訂單，海外倉今年2月斷貨。
隨著中國工廠產能恢復，海外疫情又使得國際運能緊張且成本急劇增加。“現在空運的主要是口罩和醫療物資。年前去美國運費在15元/公斤，現在漲到60元/公斤，太貴了。我們后來選擇海運，所以直到前幾天，我們的海外倉才補上貨。” 方宇說。

客機腹艙運輸是我國航空貨運的主要運輸方式，約占航空貨運總量的70%，其中，在國際航線中，客機腹艙運量占比49%。疫情以來，國際航線上客機航班大幅度削減，也影響了運力。3月29日，國家發展改革委基礎設施發展司一級巡視員任虹在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新聞發布會上表示，全貨機航班基本上還在通航，但是通達范圍包括承運能力非常有限，所以短板非常明顯。

等到商品運到海外，方宇又發現燈鏡不好賣了，銷量銳減為原來的1/10。“海外很多人是周薪制，沒有存款，所以非必需品的消費力下降。”

那些沒有海外倉的賣家就更困難。方宇說，亞馬遜現在只接受醫療用品和必需品進倉，普通貨物不能進倉。原本賣家只要賣貨就可以了，現在則需要聯系海外倉，而且每票貨物都需要自己來聯系倉庫發貨。工作量增加很多，費用也增加很多。

貿易量下降，還導致了出口導向型工廠的訂單下降。方宇合作的工廠主要是一些沒有能力開拓海外市場的中小型工廠，其中燈鏡工廠在浙江海鹽。“工廠訂單目前還有，但是少了很多。”

中國服務貿易協會常務副秘書長田國峰對記者說，當下跨境電商成為中小微企業的主要外向型渠道，但也面臨三大痛點：爭取訂單難、運輸難、部分國外客戶拒收中國貨物。

某供應鏈公司董事長對記者表示，疫情嚴重影響了供應鏈行業。“為了確保全球供應鏈暢通，前一階段客戶希望把產能從中國轉出去，現在是希望回到中國。3個月時間，轉出去轉回來，產生的成本實在受不了。”

他認為：“現在這種情況，應該把貨代、供應鏈企業力保下來。尤其是那些年銷售額在兩三千萬以上的物流企業，否則后續整個供應鏈就不暢通了。”

仍有企業訂單在上升，中國市場相對穩定

不過，并非所有進出口都遭遇困境。

安靠科技（AMKR.NASDAQ）是全球第二大獨立外包封測服務供應商，安靠封裝測試（上海）有限公司是其目前在中國的唯一投資，也是其全球第二大生產基地，每年貢獻集團公司營收、利潤的1/6。

截至二季度的訂單顯示，安靠上海的訂單量上升10%左右。安靠上海工作人員告訴記者，該公司客戶主要位于亞太，目前新訂單沒有影響。加之2020年是5G產品大年，如果疫情下半年可控的話，今年可能要好于去年。
而對于市場在中國的進口企業來說，訂單和業務也相對穩定。

埃地沃茲貿易（上海）有限公司（下稱“埃地沃茲”）銷售的真空泵，主要用于半導體、液晶面板行業，疫情期間甚至位于武漢的長江存儲也沒有停工，所以國內需求端目前沒什么影響。

埃地沃茲目前在中國市場年銷售額達30億美元，其中一半來自青島工廠的生產，一半來自從英國母公司的進口。
2月，埃地沃茲的銷售額比日常的月平均銷售額下降了25%，從3600萬美元下降到了3000萬美元，3月份降幅減少為10%。“下個月基本會沖上來，補上2、3月的缺口。”埃地沃茲董事長許堅說。

不過他現在面臨最大的不確定性在供應端——海外進口的50%是不是能穩定供應。海外供應商分布在英國、捷克、韓國、日本，“現在看起來日韓沒問題，疫情期間也沒停工，唯一擔心的是歐美的供應鏈。”
真空泵的構成主要是鑄件和電子控制系統，鑄件的供應可替代性比較強，但是電子控制系統的各種元器件70%來自亞洲，并在英國完成控制系統的組裝。“英國總部工廠生產沒斷但產量會受影響，不過可以保證中國市場的需求。” 許堅說。

埃地沃茲的真空泵的全球銷售格局中，中國占據25%的市場，與美國比重相當，包含中國在內的亞洲市場更是重中之重，占到68%的份額。

在中國的半導體行業中，埃迪沃茲真空泵的市場占有率達60%，位居第一，且銷售額超過了后10位真空泵的銷量之和。尤其在一些龍頭企業中的占比更高，比如占長江存儲的真空泵比重達75%，中芯國際80%左右，長鑫存儲85%左右。

由于中國市場相對穩定，許堅上周和總公司開會的時候，總裁要求他盯著中國市場，以穩定總公司的全球業務。
某外資電梯企業75%的業務量在中國，但有部分原材料和零部件依賴進口，占采購金額的30%。現在海外供應不穩定也影響了該企業的業務。

比如，瑞士一家供應高端電梯門的供應商，原來一周可以供應50個門，但從3月12日開始供貨非常慢，像擠牙膏一樣，一單只能交付三五個門。“現在一周出20個門就不錯了，60%的供應能力沒有了。沒有門，上海工廠就發不了貨。”該企業全球采購負責人說。

現在，該負責人每天都會花很多時間來核對訂單，要跟供應商交代清楚哪一單是緊急的，哪一單是可以緩緩的。
除了排訂單的優先次序，他還要跟客戶溝通，因為不知道何時能恢復供貨狀態，所以是不是接受某些零部件從進口換為國產。比如原來用的進口的6毫米軌道，現在能不能換成國內8毫米的軌道。

上海市外高橋國際貿易營運中心有限公司是上海外高橋保稅區規模最大、實力最強的貿易物流綜合服務商，控股股東為外高橋集團股份（600648.SH）。官網數據顯示，外高橋國際貿易營運中心年營收超過50億元，進出口貿易額超過50億美元。

“高端消費品、化妝品、醫療器械是增長的，全年也不會有減少。智能制造可能持平或略有下降。”上海市外高橋國際貿易營運中心有限公司陳逸峰說。

僅從1~2月數據來看，上海美容化妝品及護膚品進口57.9億元人民幣，同比漲15.23%。其中上海外聯發進出口有限公司進口該類商品5.21億元，同比漲13.7%，列全市第3位。

全球供應鏈面臨重構

短期的不確定性，讓從業者都變得謹慎起來。多家企業都表示，要苦練內功，增強競爭力，更要抱團取暖，為下一輪重新出發做好準備。

“供應鏈上只要一個環斷了，就全斷了。”上述外資電梯企業采購負責人說，為了防止供應商破產，該企業正在為10多家需要現金流支持的關鍵零部件供應商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支持，比如縮短賬期。

“原來我們的付款賬期是90天，現在縮短到30天。”他說，供應商也會主動給企業提供幫助，比如加班。
新聯紡則在幫助客戶采購口罩等防疫物資。“H&M要為國家采購200萬個口罩，我們馬上轉型，把中國的口罩賣到歐洲，這樣既可以有收入，又保持了和客戶的緊密聯系。”陳錚說。

“通過疫情可以結交很多朋友，共患難的朋友。”陳逸峰也表示，外高橋國際貿易營運中心也通過疫情結交了很多海外客戶，建立了業務往來。海外客戶在采購口罩時也發現，中國的制造能力實在太強了。

也有部分企業選擇轉向國內市場，等待外貿形勢情況好轉。

因為有國內線上銷售渠道，方宇說公司今年打算主攻國內市場。“現在我們出口到澳大利亞的產品賣掉后，發現匯率跌了很多，把錢打回來損失極大，所以就采購一些澳大利亞的奶粉、蜂蜜、保健品，回中國銷售。”

對于未來，許堅還是很看好的，他認為中國半導體市場在接下來的10年、20年還能保持蓬勃發展狀態，只有把根扎下來才能在這個過程中把握住商機。“我加入公司16年，從當時的65個人、1億元銷售額，增長到現在的700多人、30億元銷售額，員工翻了10倍，業務翻了30倍。”

中國市場的穩定對跨國公司做投資決定來說是很重要的。最近許堅剛跟外高橋集團談好設立物流中心、創新中心的項目。“8月創新中心會開出來，我們要把中國變成制造中心、研發中心、物流中心，把更多把其他產品也搬到中國來。”

因為疫情，業內普遍預計供應鏈會有一個再平衡、再布局的過程，以實現供應鏈的穩定性和集約化的新平衡。

國際供應鏈巨頭LLamasoft CEO Razat Gaurav對記者表示，目前的供應鏈存在幾個風險點，一是很多公司基于成本包括流動資金效率方面的考慮，導致供應和生產的集中度非常高，二是有些公司希望庫存維持在比較精簡的水平，三是物流能力還存在一些瓶頸和障礙，四是很多消費品公司可能只知道一級供應商是誰，但不清楚二級、三級供應商。
基于這些風險點，“我們預測在疫情結束之后，全球供應鏈會發生一些重大的改變，以降低供應鏈的風險，確保不會因為單個環節的問題導致整個供應鏈的崩潰。” RazatGaurav說，生產成本、服務水平、產品質量、疫情等風險，都是重要的考慮因素。

不過，疫情全球蔓延后，不少企業對記者表示，中國的供應鏈有了更多優勢。

陳錚說，疫情反而會幫助中國穩定在全球供應鏈中的位置，因為全球看到了中國的管理模式和管理能力，這對供應鏈的穩定非常重要。

許堅說，歐洲公司的供應鏈的思路，基本圍繞主要市場布局（local for local），所以在中國的供應鏈布局，就是為了中國、亞洲市場。

上述外資電梯企業采購負責人表示，從外企的風險管理角度來看，疫情之后的供應鏈布局調整肯定會發生。他認為最終會調整為彌散型的格局，供應商不都集中在一個地區。最終，中國供應商要靠自己的競爭力，贏回訂單和市場份額。

“另一角度，就是逼迫中國供應商產業升級，提升中國的產業鏈能力，不能按照粗放型增長的方式持續下一個10年20年的增長。”他表示。

需要寬松支持，改革需求更迫切

目前，世貿組織的經濟學家正在分析新冠肺炎疫情帶來的后果，并將公布他們對2020及2021年的貿易預測。
盡管這個報告還有數周才會公布，當地時間3月25日，世貿組織總干事阿澤維多稱，世貿組織的經濟學家預見到跨境貿易將出現的劇烈下滑。

據海關統計，今年前兩個月我國貨物貿易進出口同比下降9.6%，其中出口下降15.9%。1~2月，上海全市實現外貿進出口總額4824.49億元，比去年同期下降5.4%。

國務院聯防聯控機制3月30日的新聞發布會上，工信部副部長辛國斌介紹， 國際疫情蔓延的擴展，勢必對我國的產業鏈、供應鏈以及外貿出口造成較大的經濟影響。隨著國際疫情的進一步擴散，我國外貿進出口形勢可能進一步惡化。對此，要密切跟蹤形勢的發展變化，并及早做好應對準備。

形勢不容樂觀，企業苦練內功抱團取暖的同時，也需要更多改革的支持。

陳錚說，隨著疫情的持續，今年企業財務報表的惡化不可避免，企業會做各種努力，保證不生大病。與此同時，也需要政府提供一個相對寬松的環境，幫助企業修復財務報表。

“比如國資委對國企的考核可以多一些彈性，忽略一些財務數據的高低、利潤規模增長的多少。否則動作會變形，結果也會變形。” 陳錚說。

目前，新聯紡正在保持穩定的基礎上著重調結構，以增加企業的盈利能力，比如多一點ZARA、H&M這樣的客戶，做多一些進口業務，進入醫療大健康板塊等。

疫情之下，危機之時，改革的需求也更加迫切。

目前，外高橋國際貿易營運中心正在利用疫情的時機做一些課題，比如，如何利用自貿區優勢推動離岸、轉口貿易發展。

“疫情之后貿易保護主義可能會抬頭，我們做好應對準備了么？上海的營商環境是不是充分接軌國際了？如果我們做好準備了，上海就依然具備往上走的優勢。我們有先發優勢，在優化營商環境上也有方式方法。”陳逸峰說。
田國鋒也提出了發展跨境電商的建議。他表示， 1210（保稅模式）、9610（直郵模式）已經在跨境電商進口方面應用得很好，接下來是否可以做反向復制，用于出口？

“我們需要把一般貿易的跨境電商模式做起來，才能做大。”田國鋒說。